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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金屋
青山 379、九叩首
景阳宫。
女冠们站在高高的门槛前回头望去,眼中满是不舍。
晴空,白云,微风。
好时光太短暂,像一场春梦。
今日外出,她们跟在仪仗队伍后面,连官道旁散落的牛粪味道都格外新奇、亲切,而这景阳宫里的香烛味,还是头一次令人作呕。
杜苗怔怔的看着外面的天色:“咱们以后还有出去的机会吗”
一名女冠低声道:“下次就是被人抬出宫去了吧!”
杜苗闻言,拔掉头上的发簪,任由灰白的头发散落背后,失魂落魄的往后殿走!
“玄韵!”朱灵韵往里走时,却被人喊住
她转头看去。
“我听闻,你们回宫时被留在巾帽局,被玄真正站在侧殿阴影里,看不清面目:“宫中女使扒光了检查三遍,你姐姐却被皇后娘娘直接带去了坤宁宫”
朱灵韵冷声道:“你往后休想离间我姐两人,我再不会听你的了!如今我姐得皇后娘娘青睐,不用再怕你!”
玄真站在阴影里轻笑:“去了一趟先蚕坛,就能洗净你身上的心魔了吗你真当自己是什么好人,不过是个被父母、姐姐宠坏的小女孩罢了,若你真能秉持初心,我又怎么离间得了我且问你,你姐姐去坤宁宫,可有带你一起?”
朱灵韵神情一滞!
玄真怀捧拂尘,声音里有一丝缅怀:“您没去过坤宁宫吧,我年轻的时候去过,那里夏天会在宫内四角摆放冰块,大殿内冰凉如秋;那里冬天会烧起地龙,光脚踩在苏州御窑供奉的青金砖上,地面是温热的!那里有吃不完的果蔬,便是冬季也能吃到温泉洞里种出米的蔬菜与瓜果!”
朱灵韵怒声道:“与我说这些做什么,我不稀罕!”
玄真笑了笑:“你觉得,你烧了白鲤的青词,她还会原谅你吗?”
朱灵韵上前几步,厉声说:“休要污蔑我,明明是你烧的!”
玄真放声大笑:“在她眼里,有区别吗”
她慢慢走出侧殿阳影,朱灵韵这才看清对方半边脸都肿起、烂掉,像是从地底爬出的恶鬼!
元瑾那一耳光,竞生生摧断了玄真半张脸的生机!
朱灵韵吓得后退几步,跟跄坐到地面:“你别过来!”
玄真来到朱灵韵面前,俯视着她:“你以为你姐姐巴结上皇后,你就能跟着她过上好日子不,能过上好日子的只有她自己罢了!接下来,你会看到自己离她越来越远,直到某一天像一坨狗屎一样被她抛弃!”
朱灵韵声嘶力竭:“不会的,我姐姐不会的。”
玄真俯下身子,将溃烂的脸颊凑到朱灵韵脸前:“那我们看看今晚她回来之后会不会带你过上好日子!不过你还有另一个选择,方才有宦官许诺了,只要你我将她名声污掉,就给你我一个出宫的机会!”
“出宫?”朱灵韵惊疑不定:“她能让我出宫?我不信她能给我父王平反!”
玄真完好无损的半张脸勾起嘴鱼:“活人自然是出不去的,但死人可以!”
朱灵韵身子一抖:“我不想死!”
玄真缓声道:“薛贵妃有法子使你我假死,由买通的宦官抬去里掩埋,屈时你我出宫各奔东西,拿着薛贵妃所赠钱财隐姓理
名即可!”
朱孟韵梗着脖子问道:“薛贵妃为何这么做她要对付的是皇后,对付我姐做什么”
玄真笑了笑:“今日所有人都觉得你姐姐是受上天卷顾,才能帮皇后化险为夷!可如果你姐姐不是受到上天眷顾,而是用了巫蛊之术才抛九次阴阳呢那么今日抛出的九次阴阳,便不能作数了!”
“三清道祖?”
玄真豁然转是,直勾勾盯着三清道祖像:“他们何曾在意过这人间?他们若真能明辨是非,怎会看我被无辜困在此处我犯了什么错?我在后宫小心翼翼伺候这个、恭维那个,可先帝薨了就得让我去陪葬,凭什么?”
玄真低头,狰狞的看着朱灵韵:“你想像我一样吗,十八岁便被发配到这泥沼里,从此一眼就能看到死!我起初以为自己只要潜心修道,只要自己乖顺些就能出去!可后来我才发现,根本没人在意我的好与坏,也根本没人在意我能不能出去!玄韵,你也想像我一样,留在这里长出白发和皱纹,一天一天数着日子等死?”
朱灵韵被玄真吓得说不出话来!
玄真转身往偏殴深处走去:“我不逼你,今晚你可以自己选,成了,你我出宫,不成,你陪我烂在这里!”
朱灵韵忽然问道:“那我姐怎么办?”
玄真笑了起来,她回头说道:“她在此处有皇后照看,自然不会有事,可你有皇后照看吗?记住,机会只有今晚!”
夜里亥时!
两位宫中女使提着明亮的灯笼,引着白鲤回到景阳宫!
白鲤手中提着一只篮子,对两位女使行了个万福礼:“多谢两位姐姐!”
“您折煞我们了…另外还要给您禀告一声,往后您不要再吃女使赶忙扶起她:这景阳宫里的斋饭了!娘娘特意交代过,从明日起,您的饭菜由我们单独送,一是这斋饭不养人,二是也防着有小人暗算,这深宫人心歹毒,万望小心!”
白鲤嗯了一声:“谢谢两位姐姐提醒!”
她提着篮子往景阳宫里走去,女冠们被篮子里的香气惊醒,纷紛从通铺上坐起身!
白鲤将篮子放在通铺上掀开,里面竟放着一只烧鹅!
她撕下两只鹅腿:“其他的,你们分了吧!”
话竟落,杜苗与刘品娥率生扑了上去,一人撕下一大片烧鹅肉,退回自己通铺小心翼翼吃着!
这景阳宫已经几十年没见过萦腥了,女冠们争抢中,白鲤走到朱灵韵和永淳公主面前,将鹅腿分别递給两人柔声说:“吃吧,皇后娘娘说咱们肚子里没有油水,第一次不能吃太多肉,这次少吃些,往后还有的!”
永淳公主痴笑:“菩萨,你果然是菩萨!”
“姐…”朱灵韵低头看着手中的鹅腿,眼睛不停地眨,把眼泪框在眼睛里打转:
“原谅我了吗”
白鲤轻声道:“人非圣贤,孰能无过,先前我说过了,玄真要的就是你我姐妹离,我们不该让她称心如意!”
朱灵韵重重嗯了一声,狼吞虎咽的几口便将鹅腿啃完,白鲤用帕子帮她擦了擦嘴
上的油:“吃慢些!”
朱灵韵感慨:“太久没到肉了!”
白鲤劝慰道:“放心,以后还有的!”
朱灵韵跪坐在通铺上,怡头仰视着床边的白鲤:“姐,你往后都能自由出入景阳宫了吗”
白鲤摇摇头:“不行,得有皇后娘娘口谕召见才可以,要女使持坤宁宫腰牌引路!”
“皇后娘娘一定会经常召你过去的!”
朱灵韵赶忙问道:“姐,你下次去坤宁宫带上我一起好不好”
白鲤摸了摸她脑袋:“灵韵,此事我说了不算!”
朱灵韵拉着她的胳膊晃了晃:“姐,你与皇后娘娘说说嘛,带我一起去!”
白鲤语气轻柔却绝无回缓:“灵韵,此事我说了不算!”
朱灵韵如雕塑似的僵在原地!
也不知怎的,后殿里的女冠吃着吃着哭了起来,今天仿佛是她们人生的回光返照最后的余晖都在这一天结束了!
白鲤吹灭了烛台躺到通铺上去,连回朱灵韵的面色一同笼罩在黑暗中,她给永淳公主盖好被子,忽听女冠低声道:“谢谢郡主,一人起头,又有其他冠附和:“谢谢郡主!”
白鲤沉默片刻:“不用谢,大家往后在这景阳宫里相以沫,莫再相互攻讦了!”
所有人在烧鹅香气中昏沉睡去,睡吋眼角还挂着泪痕!
子时!
忽听景阳宫外传来嘈杂脚步声,有人惊醒起身,看着后殿外人影攒动、火花惶惶;“快起来,来人了。”
未等她们起身,后殿大门被人猛然推开,春夜里的寒风灌进屋里!
白鲤定晴看去!
只见十余名小太监提着灯笼站在门外,神宫监提督背着双手站在他们身后,冷声道:“本座接到暗报,有人在宫中私藏巫蛊法器,给我搜。”
女冠们穿着白色里衣被撵下通铺,一起瑟瑟缩在角落里!
在被撵下床铺时朱灵韵将手伸进袖子里,盯着白鲤的枕头犹像不定,纠结着要不要将袖子里的东西寨进白鲤枕头!
最终,她还是收回了手,将东西紧紧藏在袖子里下了床,躲在白鲤身后!
后殿内,一群小太监将女冠们的床铺翻了个底朝天,被褥也都掀到地上,女冠们甚
至不敢问发生了什么事!
下一刻,一名小太监站在自鲤铺位旁,高举双手:“找到了!”
所有人定晴看去,小太监左手赫然是一碎
布缝起来的巫蛊娃娃,右手则举着一根人类手指骨做成的巫蛊法器!
女冠们面一变,巫蛊之祸只要发生在宫中,定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!
朱灵韵瞳孔收缩,她摸着袖子里的东西,自己明明没有!这是小太监搜查时塞进去的,幕后主使已经做好了完全之策!
神宫监提督走进屋内,森然道:“这是谁的?”
女冠们偏过头去,不说话!
神宫监提督冷笑:“怎么,你们不说,我就查不出来了吗?玄真真人来。”
玄真怀捧拂尘走入屋内,看着小太监手中的巫蛊法器;“在何处找到的”
小太监指着白鲤的枕头:“在这里!”
玄真哦了一声:“那是朱白鯉的铺位!”
神宫监提督阴森森看向白鲤:“是不是你的?”
白鲤平静道;“不是,我从未见过这两样东西!”
神宫监提督冷笑:“在你铺位上搜到的,你说不是你的?”
白鯉转头看他,平静说:“不是你们贼喊捉贼吗巫器分明是这小内官刚刚塞进枕头里的!”
神宫监提督怒斥道:“还敢抵赖?”
白鲤没有恐惧,亦也没憎恶,只平静道:“我听闻密谋司十二生肖梦鸡有入梦审讯的本领,可将他唤来,将我们所有人一一审讯,一审便知!”
“梦鸡也是你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?他神宫监提督面色一变,继而更加阴沉:人在开封府,来不了京城!”
白鲤伸手分开人群,竟走到神宫监提督而面前:‘你有没有想过,在这宫禁之中出了巫蛊之祸,皇后娘娘会过问,陛下亦会过问,你得将我屈打成招了,你才能活命!若你没有,死的便是你了!你敢保证,你能在皇后娘娘来救我之前,将我屈打成招吗?”
神宫监提督瞳孔微缩,身子微微一颤:“你一个小小女冠敢口出狂言你……”
玄真在一旁低声道:“提督大人,莫听她虚张声势!”
“来人,将朱白鲤拿下,押去古鉴斋审她,审到她招了为止!”
神宫监提督厉声道:在审明白之前,谁也不许离开景阳宫!
几名小太监将白鲤团团围住,一人正要伸手去抓白鲤的胳膊,却不防白鲤反手一耳光抽在他脸上!这一耳光力气极大,将小太监抽得连连后退!
其他的小太监见状,立马围上去,可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,小太监便全部被白鲤击
倒在地!
玄真皱眉:“你何时成为行官的?真当自己成了行官便能为所欲为”
话音落,她手中怫尘轻扫,竟将白鯉掀飞出去,狠狠撞击墙壁,跌落到通铺上!
白鲤头发散乱下来,靠坐在墙边呕出一口血来!
可她只擦擦嘴角,毫无惧意,此事无凭无据,真闹到御前,不过是大家一起死罢了!
玄真将拂尘捧回怀中,慢条斯理道:“谁说无凭无据?这东西在后殿藏着,定然是有
人见过的,玄韵,你说呢?”
景阳宫所有女冠下意识看向朱灵韵,又看向白鲤,目光在两人之问徘徊!
玄真继续说道:“玄韵,你是朱白鲤的妹妹,又睡在她旁边,若你也说没见过那提督大人只能将这后殿彻彻底底搜一遍,找找新的证据了!到时候从谁身上搜出端倪,谁就是这巫蛊法器的主人!”
朱灵的骤然握紧袖口!
巫蛊法器就在她袖子里,那是她方才没忍心塞进白鲤枕头的东西!
玄真催促道:“玄韵,怎么不说话”
朱灵韵眼帘微颤,低声道:“巫蛊法器是白鲤的!”
白鲤猛然看向朱灵韵的侧脸,朱灵韵察觉到目光却不敢对视,只能心虚的把头偏向一旁!
景阳宫像是一座深渊只要进来了,那些一起燥热过的夏天,一起赏过的雪,统统不见!
一旁,胖胖的玄素用自己瞎掉的,完好的眼睛一起盯着朱灵韵:“你可想好了,你若作这个证,你姐姐今日就要死在这里了!”
玄真以拂尘甩在她脸上,将她掀翻在地;“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”
白鲤怔怔的看着朱灵韵:“灵韵,你再说一遍!”
朱灵韵低着头:“巫蛊法器是白鲤的!”
玄真大笑起来:“好好好,你是她的亲妹妹,定然不会说谎。”
神宫监提督朗声道:“白鲤行巫蛊毒术祸乱后宫,今日又在先蚕坛使出巫蛊毒术掷出杯,欺瞒苍天,来人,将白鲤拉出去,杖毙。”
然而就在此时,所有人听见女冠中有人轻声道:“等一下!”
女冠们回头看去,赫然是瑟缩在墙角的永淳公主在说话!
玄真惊疑不定!
永淳公主慢慢走出人群,走到通铺旁,抬手帮白鲤将散乱的头发重新拢好!白鲤的木钗不知掉去哪里,她便拔下自己的发钗,温柔的插在白鲤的头发之间!
白鲤难以置信的抬头看去,目光穿过对方凌乱的发丝,看到对方温柔的眼睛:每次看到你就像看到以前的自己!他们把我关在这里!
永淳公主低头温声说道:“仙人欲授我太上忘情,代价是彻底放下周卓元,可那是我梦里的人啊,怎么放得下呢!若无有情人,便是苌生有何用,所以我不修!”
白鲤喃喃道:“你没有疯!”
永淳公主转头看向玄真:“那些巫蛊法器是!”
“不要。”白鲤抓住永淳公主双手,她的眼泪流下!
可永淳公主轻轻擦了擦她的眼泪,低声道:“傻孩子,有时候我也会后悔!我被困在这景阳宫数十载,也会想,若是我修了这太上无情,会不会有所不同?我知道你选了和我不一样的路,斩了惧心憎,今天我便帮你斩去悲吧,你替我去看看另一种
结果!”
她再次看向玄真:“那些巫蛊法器是我的!”
说罢,永淳公主离开白鲤,挺起佝偻的身子往殿外走去:“来吧,你们不是喜欢杀人吗,把我杀了吧。”
玄真在她身后沉声道:“你丢下天家颜面而与羽林军私奔,又在这景阳宫里苟且偷生数十载,早就该死!”
永淳公主来到院中,看着天上那轮明月大笑起来:“我与周元卓两情相愿,何错之有何错之有。”
话音落,她跪在地上:“永淳今日把命还给朱家了!”
玄真与神宫监提督对视一眼!
神宫监提督犹豫不定:“怎么办?”
玄真急促道:“她不能死,杀了她便坐实是她藏的巫蛊法器,这不是贵妃要的结果!”
两人交谈时,却听玄素低声对女冠们说道:“你们还想让玄真那魔头继续管事若让继续管事,你我这辈子一眼可以望到头了,若是换了白鲤郡主,你我还有盼头,郡主不能有事!郡主今日不死,死的就是玄真了!”
就在玄真打算去抓永淳公主时,却见女冠们挡在门前,拦住去路!
玄真怒道:“都滚开。”
女冠们不语!
院里,水淳公主重重叩下头去,在青砖上叩得头破血流,扣一次念一句:“孔庙朱门马喧,贞坊枯骨未寒!”
“孔庙朱门马喧,贞坊枯骨未寒!”
圣贤书页翻动时,字缝爬出礼教,行间蜷着丫需。
不如劈了这经书当柴烧,炼出九斤铁,作三支箭。
一支射穿金銮殿的琉璃瓦,漏些光给寒窑破碗。
一支钉死门前贞洁,放冤魂出祠堂门坎!
最后一支插在城门示众,等那野火来点!
九句话,九叩首,永淳公主跪伏青砖,再无声息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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